一
这个国家的雪爱上我,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。
说起来也是件怪别扭的事。冬季里也犹豫过好几回,要不要立即收拾好出门去。十次有八次,终于决定“必须离开了,否则大事不妙”的时候,打开门一看,又是漫天飘着绒绒的细雪。
对我这样有充足的理由亡命天涯的人来说,并不是一件好事。
雪是恋着你呢,这样黏黏糊糊地缠着。有时候就会这样想。路上偶尔遇上的是淡淡的、像撒小粉末一样温柔的雪,那感觉就像是天空中漂浮着小小的虫子,钻在你的头发里,有点痒痒的,恶作剧一样冰凉但很让人舒服。更多的时候,这种爱会变得狂暴起来,好像整个冬天压抑在心底的怨怒都会冲着你发作,降临到头上,就是厚厚的一层杀人雪,走在路上气都喘不过来。
就是这样的感觉。
相比起雪,路上的景象更让我在意。这次的雪紧一阵,歇一阵,路上没有很大的风,只不过六角形的雪花也比前两年遇见的要大。有时候一错过脚程,转过山路就能看见一两个沉默的山庄,连灯火也少见,除了偶尔有狗的吠声。在我疑心山庄里的人是不是都陷入灭门凶杀的时候,偏偏又会碰上几个从庄里出来正要进城的村民,他们彼此交换的闪烁眼神让我心里一阵发慌。
我还没有碰到警车。也许雪下得紧的时候,他们也不会进山搜捕吧。
曾经有好心人给我热水和睡觉的地方,感激之余,却又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施展缓兵之计。房子背后的水缸里,可能就藏着一部通往县城的报警电话。进山的时候,注意到山路上歪歪扭扭的一列电线杆,其中说不定就有几条强悍的电话线。
但每次从好心人的暖和房间里逃出来,我又会痛骂自己。至于吗?一桩四年前的疑似凶杀案,值不值得在这样的大年夜让警察跨省追击?再说,我对自己的谨慎相当自信,这四年来我没有在沿途落下什么可疑的痕迹。
今年的雪没什么特别的,不过,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。我的棕色格子围巾上落满了隔年的积雪。
大年夜就在我艰难的雪地漫步中过去了。
二
所以,发现前面有一点微弱的灯火的时候,我加快了脚步。
这里从山外通进来的电线杆已经完全消失了,路也逐渐在消失。一半是被时紧时歇的小雪埋了起来,一半则是因为平时根本就没人养护的缘故。就算是这条半消亡的小路,也并没有通向灯火的所在。
难道是山鬼住的小屋?
饥饿和困乏驱使我往那边摸过去。雪又稍微下大了点,但在几乎已经练出夜光眼的我看来,前面的视野尚可,淡淡的雪虫似乎要消融在逐渐亮起来的夜色里。越往亮处靠近这种感觉越强烈,直到那幢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,我一下子惊呆在原地。
已经消失的小路在房子面前又突然出现了,我现在正站在这条新的小路的起点。不到十米的距离,原本应该是一丛竹林的地方被清成了一个院子,路的终点就是亮灯的房子。
现在看来,房子其实根本就没有亮着灯呢。外表看来是一个纯粹的石建筑,房子主体修在一个高高的石基上。这个石基看来是中空的,几个透气孔从里面透出照亮这一带的红光,想必在烧着大量的柴火。在柴火的热量烘托下,整个房子好像悬空在轻烟之中。
房子当然不是凭空悬挂着,正对着我的这部分有一道笨重的青石台阶往上延伸,正好在一扇门的下方停住。这时候房门开着,房屋的主人正用奇怪的姿势堵着门口。
没有开灯,但房子里到处映着的红色火光透出来,正好留下一个剪影。
是个属于女性的剪影,身材匀称,轮廓挺好看的。这个身影正倚着门框,抬起一只脚轻轻抵着另一边的门框。头发很长,几乎到了腰际,有点随意地拢成几缕,虽然和城里惯见的时髦发型无缘,却另有一股青春的味道。头发的主人正抬着头,若有所思地望着上方,右手好像握着棍子一样的东西。
门口突然亮了起来,原来在门的上方还悬着一盏白炽灯。那个倚在门上的身影转过头来,一脸惊讶地看着走在小路上的我。
这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女,十七八岁左右,现在能看清楚她把头发扎成了五束亚麻色的长马尾,前边右侧的头发用米黄的发卡别着,露出明亮的右眼,几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垂下的发丝让她的左眼始终躲在阴影里。
雪下得不小,她居然还穿着单薄的棉麻长T恤和牛仔短裤,光脚丫随意地踩在对面的门框上。灯光从上方照下来,落到少女身边的茸茸细雪被黄色的柔光融化了,而我这一侧还陷在深深的黑暗里,细雪映着灯光簌簌地落在我的大衣、棕色格子围巾和乱蓬蓬的头发胡子上,我连忙低了低头,避开少女的目光,抖掉身上的雪屑。
可不能让她误会我是逃窜的凶手。
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黑暗和灯光的界限,抬起头来去,这才发现那名少女手里拿着的棍状物体,竟然是一支土制鸟铳。
这支鸟铳已经抬了起来,枪口指着雪地里发呆的我。
三
“你是谁?”
少女开口问道,她的声音很轻,却说不出地好听。
我摊开手,表示自己是赤手空拳,一边用苦笑的声音回答:“你觉得在深山里半夜冒雪赶路的,还能是什么人?”
“嗯,只有逃犯这个选项了吗?”少女仍然轻轻地说道。她居然把枪托放了下来,不过依然谨慎地保持着枪口朝天的姿势。“那么,进来吧。”
真是出人意料的邀请。
我依然静静地站在台阶前的雪地上。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吧?还有人真的会把罪犯邀请进屋的啊!屋里难道有什么机关?会不会有一整队的公安刑警躲在屋里?
“别担心。屋里除了我,只有一个自称我妈妈的人。”少女身影一闪,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门里面。过了一会,屋里的灯亮了,少女又咚咚地跑了过来,左手把一双棉拖鞋放在门口。
“换了鞋再进来吧。”
在这个穷乡僻壤,脱鞋进门的规矩还真显得奢侈。我注意到,少女手里仍然提着那把鸟铳。
我疑惑地看着那双拖鞋,很干净,不是这一带村民常用的东西。我顺着台阶走了几步,抬头想看看少女的反应。门口已经没有人了,只剩下我一个。
我盯着那双拖鞋,费力地脱下已经湿得冰冷的雪靴,连忙把冻僵的脚伸进去,然后在门口狠狠地跺了几脚,把沾满雪水的大衣脱下。
屋里热得要命,尤其是脚踏着的地板——这是用导热的石板铺成的地面,还能感觉到从石基上灼烧过来的大火的温度。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那少女竟然可以穿得那么清凉了。
她现在正站在一个看似房门的入口,隔着门帘往里张望。手里的鸟铳一直没有放下。
“嗳,知道吗,你的运气很好。”她看也不看我一眼,依然直愣愣地盯着门帘发呆。
“什么?”
“我刚刚做了个决定,今天晚上我要整个人都放轻松,不那么紧张兮兮。所以呢,别担心,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。不过,如果必要的话,我还是会扣动扳机的哦。对了,我姓蓝,你叫我蓝就好了。”
“我姓黄。”我欠身回答。蓝奇怪地看着我。
“还以为逃犯都是很粗鲁的呢,怎么看起来不太像啊。喂,你到底犯了什么罪?”
“我又没有说我就是逃犯。说起来,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毫无防备之心的女孩呢。万一我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,你孤身一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呢。”
蓝赌气似的用鸟铳的枪托敲打地面的石板:“那么,你见过这种枪吗?”
说起来,真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呢。四年前我正好见过类似的东西,连枪管那种黑铁和黄铜的质感都那么相似。
“是用钢条加上击发做的土枪吧,装上钢珠、铁屑和散硝就能打,杀伤范围很大呢。我说,这可是管制枪械,被捉住要被判刑的哦。”
“所以啊,要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话,你的脑浆就要把我家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咯。”
如果这是个陷阱的话,应该也能看出端倪了吧。我往两边看去,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,一眼能看到床、桌子、椅子和上面随便乱放的生活用品,靠墙的两面有两个很大的书架。
还是有点诡异,大概是格局不对。
没错,我终于弄清楚诡异的感觉从哪里来了。只要一走进屋子,谁在里面干什么都能一眼看清楚,完全没有隐私的空间。
“这房子,是你一个人住吗?”
“不是,我说过了,还有一个自称我妈妈的人住在这儿。”蓝指了指刚才她站着的那个门口。
里面应该是整座房子里惟一的房间。我站了起来,打算掀开门帘往里看看。
“站住,虽然我说过今天只想轻松地度过,可没说过能够放任不速之客在家里到处乱窜哦。看你也是个读书人,做客的礼数多少也该懂点吧。”
我回过头去。蓝又把鸟铳提了起来,手指扣在充当扳机的弹簧片上。她并没有望着我,小鼻子皱了起来,出神地望着我进来的门口,外面雪好像又下大了。
因为出神,她的侧脸显得更为恬静,只是鼻侧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纵纹,这种代表苦难的纹路,我还从来没在这种年纪的少女脸上见到过。
蓝突然转过脸,对我露出一个浅笑。
“突然很好奇,黄是怎样一个人呢。”
“我吗?对你来说,大概只要知道我是一个紧张兮兮的过路人就可以了吧。”我犹豫地往门帘后面又看了一眼,里面会不会真的藏着危险的人物?
“是么?那么可能是我多虑了,本来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危险的忙呢。”
“还是适可而止吧。”我说。“如果这里确实不方便的话,我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个借宿的地方。”
蓝呵呵地笑了起来,她瞥了我一眼,忽然就在房子中间盘腿坐了下来,鸟铳仍然不离手,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我的方向。
“这样的雪天出去,如果没有我这间屋子的话,黄先生明天就会变成僵尸了吧。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
“那么,黄先生。”蓝的声调变得缓慢起来,好像在努力说明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,“你知道一个人要死到什么样的程度,才能算真正死掉呢?是手脚开始不动了,还是要等到整个身体都硬起来?”
我正想把解下的围巾重新戴上脖子,这时手猛地一抖,围巾滑到了地上。
蓝明亮的褐色右眼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我。
四
“你要我帮什么忙?”我的声音有点颤抖。
“也不是要帮什么忙,只是对这种事情稍微有点在意而已。”蓝仍然用轻快的语调回答。
不对,瞒不了我。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。
“屋里,有这样的死人吗?”
蓝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,毫不在乎地用光脚板拍着地板。“可能很快就有了,我不知道。”
我慢慢地面向少女蹲了下来,右手偷偷地往旁边的椅子下面摸去——刚才就注意到下面有一个类似砖块的东西,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防身。
“真是个紧张兮兮的男人。”蓝注意到了我的举动,嘴唇不屑地抖动了一下,“椅子下面是本书,很薄,起不了什么作用的。”
我尴尬地应了一声,马上站了起来。
“那么,我想我还是另找地方投宿的好。”
“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。不过你啊,不想死的话就留下吧。”蓝也跟着我站了起来。这话倒不是威胁,屋外,隐约能听见雪压断树枝的声音——就在我进屋的这一段时间,雪居然下得越来越大。
我僵立了一会儿。总觉得这位少女的神情和动作,有着说不出的别扭。
明明是有巨大的心事,偏偏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轻松样子,手里还拿着一把危险的鸟铳。
这种枪随时可能走火啊。四年前的那个傍晚……
我下了决心。这也许是个错误,不过,要免除内心的不安就只有这样去做了。
“到底有没有尸体要处理?直接说出来吧,我能帮忙。”
“啊?”蓝的吃惊表情似乎还真的不是装出来的。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,马上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了。
“猜到了?”
“嗯,我进来有一段时间了。那个自称你妈妈的女人,也该出来招呼一下吧。”
蓝的脸色有点暗淡,我注意到她一直藏在暗处的左眼抖动了一下。
“她快死了。要不然,就是已经死了有一会吧。我不知道呢。我其实只想让你帮我确认一下,然后我好处理后事,把尸体扔到外面什么的。”依然是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着残酷的事情啊。
“这么个又冷又黑的天气,也没喝上几口热茶什么的。只好帮着做点粗活挣咯。”我是不是也在用无所谓的声音说着冷酷的事?算了,我大概已经可以习惯了。
蓝突然叹了口气,怔怔地看着我。过了好一会,才用力把头一甩,恢复了平静的面容。
“也只好这样了。反正我是什么也无所谓啦。跟我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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